梁文道:这是做读书节目以来,最想给观众介绍的一本书 中国十大禁书剪灯夜话( 三 )


第一个拿它和《战争与和平》相比的,并非“别有用心”的西方人(这说法来自豆瓣网上的一则短评,那则评论的作者很不屑西方世界对它的赞誉,认为其背后“别有用心”),而是1988年俄文原版终于能在祖国出版之后的苏联评论界 。当时就有人立刻宣告:“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!”等待什么?当然就是等待另一本《战争与和平》 。
就像托翁为拿破仑入侵俄罗斯的战争写出了一部不朽巨著一样,更加惨烈悲壮的“卫国战争”当然也得配上同样伟大的作品 。这几乎是他们自二战一结束之后就马上开始了的漫长期待,整个苏联文坛都在寻找接得下这份重担的候选者,好几代苏联作家也都努力地想要满足那份期望,于是一本大书接着一本大书地上市 。只不过,它们似乎都还和《战争与和平》有点不小的距离 。《生活与命运》堪比《战争与和平》,最表面的理由在于外形 。都是写一场抵抗入侵的战争,都是人物众多、支线庞杂的大书,都以一个家族当做轴线,都是全景式的鸟瞰神目,都在虚构叙述当中夹杂议论沉思 。
但于我看来,格罗斯曼之所以无愧于前人,是他细致地写出了“战争”与“和平”这两种极端不同的状态,以及连接它们彼此的微妙联系;又在这战争与和平的双重境况当中,几乎让我们看到了苏联社会的全部细节 。从斯大林、赫鲁晓夫这等史上留名的大人物(其中甚至还有一段关于希特勒的难忘描绘),一直到大草原上的牧民与农夫;从前线红军在漫天炮火当中的日夜生活,一直到后方官僚体系的具体运作;这个帝国的每一条神经线乃至它最最末梢的毛细血管,全都被格罗斯曼一根根挑选出来耐心检视 。
电影《战争与和平》
和平也好,战争也好,
托尔斯泰式的“正能量”几乎没有一点存在的机会
当然,那是战争,就算离战火最远的地方(例如西伯利亚深处的集中营),也很难不受战事影响 。所以“战争”与“和平”这两种状态的比对,只不过是个方便说法;可是,我又分明看到了格罗斯曼刻意分别塑造这两种状态的用心 。在他笔下,相对安全平静的后方有时候竟比斯大林格勒战线上的最前锋还危险 。
因为后方的人或许有床可睡,但睡不安稳;或许有饭可吃,但食不下咽 。因为他们要担心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,生怕犯错;他们要留意权力的走向,以免一不小心走上“邪路” 。战壕里的士兵则不然,由于不晓得今晚是否人生在世的最后一夜,反而因此坦荡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便连人际关系也都简单了许多,回复到它最该有的本然面目,喜怒哀乐尽皆自然无碍 。夸张点讲,在格罗斯曼笔下,战场上的人居然活得更加像人 。
没错,战争“矫正”了很多事情 。一个军人的履历表变了,评价他的标准不再是他家有没有出过托洛茨基主义者,父母是不是孟什维克分子;而是他开枪开得够不够准,面对敌军轰炸的时候又够不够冷静 。身经百战的老将被人从集中营里放了出来,因为会不会带兵在这时刻要比他在政治上的关系要紧;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兵可以放胆批评集体农场的失败,因为同袍现在只在乎他对敌方下一枚袭来炮弹路线的判断 。
电影《他们已不再变老》
后方,那片相对平静的大地却还是处在苏联式的“正常”当中 。例如主角之一的维克托,他和一群物理学家同事偶尔会在夜话之中趁着酒意胡说,指点江山,开开斯大林的玩笑,批评当局的文艺政策 。但散伙之后,在回家的路上,刚刚还在一起笑闹的A会别具深意地提醒维克托:为什么B能那么大胆说话?你不觉得奇怪吗?当年大清洗的时候他也被捕,但没几个月就放了回来,那时可没有人回得了呀 。再过几天,反过来又轮到B对他发出警告:你得留意A,有人说他和上头的关系非比寻常......